《草根传》节选丨第十二章：雅颖

《草根传》节选丨第十二章：雅颖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登录/注册后可看大图

本文作者：平藩

《草根传》是平藩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撰写的纪实文学，讲述了与癌共舞论坛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熠熠生辉的人生，记录了生命最顽强的样子。我们在此节选了其中的部分章节， 以飨读者。

2013年的盛夏，哪儿都热浪滚滚，但地处大西北的银川，却和煦舒适，尤其是到了晚上，习风利爽。

华文这天值夜班，在医生办公室里整理病案。

有轻轻的敲门声，门本就留着一条缝，故他没回头，仍边看记录边敲击着键盘。

有人探进头来 :“医生，我是36床的陪护，她还在说痛，止痛药能再加些量吗？”。

华文心里一怔，“知道了，我马上在电脑上开医嘱，五分钟后你到护士站去取药。”

陪人的脚步声渐远渐弱，他的注意力却再难集中，心里压抑，起身，透过窗户往外看，万籁俱寂，月亮在黑夜中若明若暗。

去年刚从宁夏医科大学硕士毕业，现在的科主任于老是华文在校时的导师。于老很喜欢他，喜欢他勤快、肯钻研、有责任感，毕业时主动安排把他留在了附属医院，跟在自己身边。

先在几个科室轮岗，两个多月前华文回到了呼吸内科，上班的第一天，于老领着他们到每一间病室去查房。

从一个病房出来，华文边走边和师兄交谈了几句，然后一起转去下一个病房，就在进门的一刹那，抬头看到36床的病人，心猝不及防地被撞了一下，人也下意识地愣住了。

人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好看？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便能很清楚地知道，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遇到长得比这更好看的人了。退去了青涩，又很难用成熟去形容，关之琳式的五官，但更舒展、更大方，如山坳上盛开的花朵，淡淡地散发出旷野的芬芳。

走在后面的师兄推了推他，这时于老已向病人询了些近况，回过头来对他说：“这是雅颖，准备多西他赛化疗，这段时间由你负责她的病情管理。”

当雅颖顺着于老的介绍看过来时，他的眼光没来由地想躲闪，低下头，捏了捏手中的笔杆。

一回到办公室，华文便打开电脑调出了雅颖的病历，眼睛快速地捕捉其中关键的描述。

2012年8月确诊中晚期(3B期)右肺非小细胞腺癌。

前期治疗过程：北京，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

• 放疗，34次。
• 化疗，V16(依托泊苷)+奈达铂，2次。
• 靶向，易瑞莎，2个月。
• 化疗，白蛋白紫衫醇，4次。
• 化疗，培美曲赛，4次。
  
  

本次入院记录：病情一直进展，从第三次培美曲赛开始，行走时胸腔有明显的牵扯痛，CT显示右肺的一半已浸在胸水中。

将几点联成一线，华文已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明白了病人此时的处境。从确诊到这次入院，中间只有短短的10个月，雅颖的治疗一直在北京，在这不长的时间里，诊疗指南上几乎所有的手段，除手术已失去了最佳的实施时期外，放疗、化疗、靶向，她都已经一一经历了一遍，但没有一个阻住了肿瘤的进展。即将开始的多西他赛化疗，很有可能已是她最后的机会。

虽然学医，医院的氛围早已熟悉，并不避讳死亡，但将它和半个小时前刚刚震撼了他心灵的美好如此残酷地联系在一起，华文心里仍像压了块石头，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结果令人绝望，多西他赛同样无效。原来被胸水浸没了一半的右肺，三个疗程后，影像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被全部灌满，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而且在这段化疗住院期间，呼吸道也被交叉感染，人只要醒着，就不停的咳嗽、气喘。进食更是不可想象，一点点对味觉的刺激，甚至只是陪护不小心提到了饭菜，都会引起胃一阵阵痉挛、干呕和返酸水。

一天天消瘦，一天天凋落，神韵的眼晴日见空泛和木讷，玉润的身躯变得暗淡和干瘪，小腿上的皮肤裏着细长的胫骨，瘦得已像一截陈年的枯竹。

这天，从36床的病室查房出来，于老吩咐华文：“雅颖的第四次多西他赛不要再化了，改用对症治疗，这样还能吃点东西，延长些时间。”

“对症治疗”，在医学上有它专属的含义，它与“对因治疗”相区别，特指那些用药只改善病的表面症状，而不能解除病因的治疗，也称“治标”。肿瘤医生都明白，当一个病人到了对症治疗的阶段，也就放弃了对癌细胞的攻击，无奈地任其进展，用药的目标以减轻患者直接感受到的各种痛苦为主。

雅颖此时的“标”是感染和胸水。

“我打算消炎改用左氧氟沙星和头孢哌酮，另马上抽胸水，止胸水的方案想先用白介素2，您看可以吗？”华文问。

“可以，你抓紧，今天就开始吧。”于老特意走到跟前，拍了拍肩膀，他能感觉到这位爱徒近来情绪从未有过的消沉和颓丧。

查完房，稍作安顿，华文又折回到36床。

“你记得以前做过基因检测吗？病历中找不到记录。”他躬身问病床上的雅颖。

“没有。”声音很弱，像自言自语。雅颖蜷缩在被子里，眼睛无神地望着房子的一个角落。

华文有些失望。

感觉到华文仍站在床边，没出声，也没离开，雅颖微微侧过身来，虚喘地说：“确诊后不久，医生想取组织做基因检测，做过一次支气管镜，结果还没取到东西，血就直往外涌，被紧急送进抢救室，在ICU住了五天才出来。”

“我下午会来给你抽胸水。”华文小声对她说。

“怎么抽？”雅颖像是条件反射，手捏紧了被角。

“在背上用针，穿刺到胸腔，通过导流管将胸水抽出来。”

“一定要抽吗？”

“嗯，抽掉胸水后你憋气和呼吸困难的症状才能改善，否则随着胸水的增多，肺叶张不开，会有窒息的危险。”

雅颖闭上眼睛，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虽然穿刺在肺科只是一项常规操作，他实习时做过两次，但经验不多。午饭过后，他又特意温习了一下要领，提醒自己记住血管和神经都是沿着肋骨的下边缘分布的，进针点一定要尽量靠近肋骨的上边缘。

下午，治疗室内，华文在雅颖背部腋后线第7和第8肋骨之间，选择了一个穿刺点，这点很靠近第8肋骨的上边缘。

打局部麻醉针的时候，他透过雅颖僵直的神情和紧绷的皮肤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到了正式进针，他也变得有些紧张，针刚刚刺入到皮下，雅颖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因为人已经很瘦，脂肪很少，皮肤似乎可以贴在骨骼上分离的滑动，听到这声轻咳，华文心中一紧，针下的皮肤在华文的推力下作了一个小小的位移，但由于肋骨的截面是圆柱形，故进针的方向也随着这位移改变了角度，不是向内刺入胸腔，而是朝下直直地对准了肋骨。如果这时华文稍稍沉住气，稳一下，然后退针即可，但他慌了手脚，像一个失了方寸的司机，在要踩刹车的时候，猛轰了一脚油门，当他感到针头传回明显的阻滞时，不是退缩，而是加力向前一戳。

“噢！啊~”，一声撕声裂肺的惨叫，惊彻了整个楼层，雅颖那一瞬，只觉得心尖被一个镊子死死夹住再猛地往上扯，一阵不可忍受的巨痛直冲头顶，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操作是第二天师兄过来完成的。华文恨自己，怎么可能会犯如此低级、如此荒谬的错误？教科书上例举了七八条胸腔穿刺应避免的事故，但没有一条会想到有人竟愚蠢到将针头直接刺向骨头。他后来仔细地回想这一过程，针尖应该是刺到坚硬的骨密质后，因为不可逾越，便顺着肋骨表面的弧线将骨膜生生地犁开了一条痕沟。

第十二章丨完